“大师”的车牌号多与警方朋友有关。

黑帮打砸了这个城市最高档的酒店，大哥彭涛和他的百余小弟悉数就擒。这是2007年春夏之交的一天，萍乡的天气开始热起来。

十几分钟前，七星商务酒店停车场内，企业主邹勇倒车碰撞后迁怒保安。双方因此争执，最终诉诸暴力。邹勇叫来了彭涛和他的小弟们。

站在事故现场，萍乡市政法委书记彭艳萍问公安局长唐建国：“你能在十几分钟内，召集100多个警察，投入某一个地点吗？”

公安局长停顿了一会，答：“不能。”

8年后的夏天，萍乡仍然酷热。一位市委常委级官员回忆当日场景时，曾经的肇事者邹勇卷入了另一个漩涡，这次他是受害者。他如今的身份是江西省人大代表、萍乡市人大常委和全国劳动模范。

2015年7月9日，邹勇失踪，萍乡警方称邹勇已遇害。 数日后，警方以涉嫌非法拘禁罪拘留其昔日师傅王林。8月20日，经萍乡检方批准，萍乡警方对犯罪嫌疑人王林、黄钰刚以涉嫌非法拘禁罪执行逮捕，其他两名涉案人员以涉嫌故意杀人罪被逮捕。

7月中旬，这起发生在中国东部山区的师徒恩怨持续占据大陆媒体显要位置。类似的情况也曾出现在两年前，那时王林刚由“气功大师”而江湖骗子，从此声名狼藉。

“大师”盛名时，在其故乡萍乡，有人因他升官，有人因他巨富，也有人因他被逐出萍乡官场。

弟子

王林从神坛坠落后，王府从此寥落。与门楣上的鎏金大字“王府”一起消失的，还有门前的两只石狮子，当然，还有昔日熙熙攘攘的宾朋和众星捧月般的荣耀。

在萍乡，“大师”仍不乏追随者，包括弟子小邱。

公开场合，他是王林弟子，人称邱道长。

这是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，胸前绣着两条龙，墨镜挂在花衬衫的纽扣上。在社交媒体上，他是江西艺术职业学院毕业生，他时常发一些心灵鸡汤类的段子。他最大的特征还是头像：扣着墨镜的头上插满鲜花。

邱道长相信王林的法术。

一天，他告诉湖南人黄老板，已经从师傅那里学得如何抓鬼。

“好吧，今晚我们就捉几只鬼来玩？”黄老板如是说。

这样的谈话无法继续。邱道长尚未从“大师”那里学得更多的东西，包括如何面对法术被戳穿后的尴尬。

几天前的7月15日，因为师兄邹勇失踪案，他与师傅在宜春一起被萍乡警方带走。10个小时后，邱武林被释放。

面对朋友时，他偶尔会表达自己对“大师”的不满，理由包括借房贷的首付被拒，而师傅在给骗子上千万资金时毫不吝惜。师傅给骗子上千万元的目的是摆平师兄邹勇。

恩怨从13年前的一次饭局展开。2002年的一天，王林、邹勇相识于萍乡市海天阁。这是浙江商人在萍水河边经营的一家海鲜酒楼，当年是这里的高档餐馆。仍在道上打打杀杀的邹勇遇到“气功大师”王林，以为高人，拜为师。

此后的许多年里，师徒间的故事如同“大师”隔空变蛇一般吊诡，更像是一部现代传奇，充满了夸张的情节。

徒弟送给师傅500万元拜师费。徒弟送给师傅一辆劳斯莱斯。徒弟送给师傅20公斤黄金。师傅让徒弟认识了刘志军。刘志军被“双规”。徒弟骗了师傅，师傅设局又坑了徒弟。师徒决裂。

一位萍乡官员认为，师徒间的裂痕最早可以追溯至那次针对七星商务酒店的打砸。

2003年前后，七星商务酒店开工建设前，这块本属于萍乡市公安局的土地由多方力量角逐，“大师”王林参与了这次竞逐。

南昌商人赵某“凭借与江西省公安厅的朋友关系”，最终获得土地使用权，“最初参与竞逐的王林失去机会。”

在萍乡官场信源看来，“大师”在萍乡官场也有失手的时侯。

“8年前的那场冲突，最初由邹勇倒车引起，实际完全是替师傅泄愤、报复。最后邹勇却承担了全部后果，包括他的头号马仔彭涛在内的十几个兄弟至今仍在监狱里面。”

与邹勇有隙的一位萍乡商人否认了上述说法，他的理由包括“邹勇不会这么仗义地替别人出头”。

“这是偶然事件，全因为他的蠢和莽撞，最后还是王林保了他。”

这名企业主直言不讳地告诉凤凰网，许多人明知王林是骗子，还是走近他。“原因是希望通过王林，利用他的官场资源，我也是带着这个目的与王林交往的。”

商人

不是每个走近“大师”的萍乡商人都像邹勇那样以失败收场。

2014年9月15日，原萍乡市委书记陈卫民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调查。大富集团董事长何春明成为陈卫民落马后，首个涉及陈案的萍乡企业家。

何春明向来低调。熟悉他的人说，何有内敛式的聪明，时常一个裤脚高，一个裤脚低。“他口袋里有几种不同档次的烟，发给不同档次的人，而且从来不发错。”

萍乡检方信源称，萍乡官场地震前夕，按照江西省检察院要求，曾重点关注100余名与官场关联密切的企业主，“这份名单里没有何春明。”

在公开报道里，这是一个白手起家的农民企业家，以挖煤起家。从1998年到2002年间，何的大窝煤矿总资产过3000万元。企业主袁洋说，何春明没有接受过学校教育，把“大窝”写成“大富”，于是有了大富煤矿和后来的大富集团。

暴富之后，何春明成为“王府”座上宾。萍乡官场信源确认，何因为王林牵线，结识江西省财政厅官员，并拿到财政厅的乳业项目，因此成立江西省大富乳业有限公司。

该公司宣传资料称，江西省大富乳业有限公司创建于2002年10月，座落于芦溪县银河镇墨溪村，是赣西最大的鲜奶生产、加工企业，为农业产业化经营“省级龙头企业”。

袁洋告诉凤凰网，可以肯定王林在大富乳业项目上起了关键作用，但没有公开证据证明该项目的操作存在权力寻租。

陈卫民落马后供出何春明。2008年3月，陈卫民调任萍乡市委副书记，两个月后，升任市委副书记、市长。次年，何春明创办大富汽车工程学校，该校总占地面积约200亩，规划建筑面积10万平方米。

公开报道显示，陈卫民在大富汽车工程学校减免土地滞纳金上曾打招呼，何春明为感谢陈卫民，曾向其送过巨额人民币现金。

2015年7月，王林被送进萍乡看守所前夕，何春明取保候审。获得自由的何春明告诉朋友，在萍乡开发区创办大富汽车工程学校前，萍乡市委常委、萍乡经济开发区党委书记孙家群曾对其说：“你看中哪块土地就跟我说，不管是谁的。”

在与官员交往时，这位农民企业家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。

江西检方信源透露，为了拿到项目，何春明安排一对姐妹花常驻北京，负责接待。“陈卫明看中其中一个，何春明专门为他们在萍乡市玉湖小区购买了一套房产，陈在那里有了一个私生子。”

2013年7月23日，王林被大陆媒体广泛关注后，在一次面对萍乡本地媒体高层的闭门会上，陈卫民一反常态。

他对与会的媒体管理者说：“你们谁再把王林抬出来，我就把他送进去。”他的理由包括萍乡出一个名人不容易，需要大家保护。

一年后，陈卫民进去了。纪检部门公布的原因是“涉嫌严重违纪违法，接受组织调查。”

又过了一年，王林也进去了。

官员

萍水由北往南，经萍乡城后，再曲折往西奔湘江流去。这个毗邻湖南的赣西小城多湘人风俗。饭菜里的辣椒份量也提醒他乡的人们，萍乡靠近长沙，离南昌更远。

2001年6月，湖南人陈安众被任命为萍乡市委书记，一个月后，安徽人汪普生成为萍乡市长。鉴于王林的南昌和北京朋友圈，他在官场的影响力远超过他故乡的这两位最高行政官员。

此后数年里，陈、汪分别与王林保持或近或远的关系。

当选市长一年多后，汪普生前往香港，霍英东接待，地点是一个私人小岛。萍乡官场信源称，霍英东接待的并非萍乡市长，而是同行的“大师”。

1990年代中期，王林获得香港永久居民身份。差不多在同一时期，通过北京的政商关系，“大师”把自己的朋友圈拓展到香港。在其《中国人》一书中，他以合影的方式，记录了自己与香港上层社会的往来，交往对象包括邵逸夫、曾荫权等人。

一位萍乡官员认为，秉性正直的汪普生不会是王林朋友，市委书记陈安众与“大师”有更多的共同语言。在多名受访企业主看来，陈安众在萍乡5年半，只关心一件事，“那就是吃喝嫖赌。”

汪、陈不睦。在书记和市长的枝梧中，王林支持了陈安众。

其间汪阵营的嫡系，莲花县委书记孙家群倒戈。公开资料显示，1990年代，汪普生为萍乡市委组织部长时，孙家群为组织部办公室主任，先后历任芦溪县委副书记、莲花县委书记。

为官芦溪县时，孙家群结识王林，并最终与陈安众结成利益同盟。

王林曾多次对别人说：“帮了陈安众很大的忙。”

一名萍乡官员称，大家都知道这个“很大的忙”是帮助陈安众，将汪普生排挤出萍乡。后者在担任市长不足3年后，于2003年1月离开萍乡，前往南昌，任职江西省水利厅。

相对于权力斗争，下级官员更热衷于传播市委书记的情色故事。

陈安众情妇众多。萍乡官场盛传，这些情妇包括“两萍一湘”，都是萍乡现职干部。其中一“萍”与广东籍地产开发商吕某妻子同名，后者曾为萍乡政协普通办事员，时常送材料前往陈安众办公室。

离开萍乡后，陈安众任职九江市委书记，最后在江西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任上被纪委调查。

2006年，陈安众调离萍乡任职九江前夕，此“萍”擢升为副县级干部，与一名区县级公安局长在同一张任命公示文件上。凤凰网从可靠渠道确认，后者曾拜王林为师。他没有接受凤凰网的采访。

公开报道中，王林曾经声称，如果不是他，其弟子不会那么快成为区县级公安局长。

该报道同时称，王林所言的局长，在2003年是芦溪县政府办负责人，时常跟在“大师”身后，后者在酒店包厢用餐，这位官员在外面给他洗车。

同是2006年，王林带着故乡芦溪县的官员前往北京招商。

一位同去的县委常委级官员回忆，当日电视主播李湘前往机场接机，李湘与“大师”之间的话题是房地产市场的走向：“我想去投资，大师能否给点建议？”王林答：“你去搞吧，我给你镇着。”

最让县官们吃惊的是晚饭时分，约四五个部长的夫人从其他包间过来敬酒，同时告诉“大师”，她们的丈夫正在开会，恕不能接待。

明星

许多人记得“大师”风光时候的样子。

2008年5月，歌手杨臣刚去萍乡举办个人演唱会。一位萍乡籍娱乐经纪人回忆，杨臣刚希望能去“王府”见王林。

“杨臣刚是谁？”王林问。

“就是唱《老鼠爱大米》的那个。”经纪人答。

“不见。”

这一年，王林忙于召集自己的朋友，捐款重建芦溪县建勋寺，将其面积由10亩扩大到60亩。次年9月19日，这座始建于唐贞观年间的寺庙举行开光仪式。

保险柜制造商糜先生说，开光那日，官商云集，建勋寺的五个大殿前摆着五个功德箱，与别处功德箱不同，这里的每个功德箱其实是保险柜。

“而且是我们特制的保险柜，放钱的入口特别大，百元的人民币每次能放一百张。”

开光当天，王林离开“王府”，前往建勋寺所在的圣岗岭，在僧人、官员、明星和富商朋友们的簇拥中，登上建勋寺大殿。在此后的许多年里，这是“大师”最引以为傲的一件事情。

他们都是这座寺庙的善主。寺庙铭以金文，在大殿前的香炉上刻上他们的名字，其中包括娱乐明星王菲、李亚鹏。

关于王林与娱乐明星的故事，更多的流播于萍乡人的口耳相传中。

“大师”在香港娱乐圈的朋友包括向华强、李连杰、成龙等人。

2006年，前述区县级公安局长告诉官场朋友，自己曾陪同王林前往香港，同路人中有朋友的女儿以歌手刘德华为偶像。

“为什么崇拜这样的人？”王林问。

女孩说：“就是崇拜他。”

在女孩表示希望见到刘德华后，王林说：“见刘德华有什么难？”他转向东道主向华强，后者立即致电刘德华。

作为现场目击者，这位公安局长告诉自己的朋友，在那个戒备深严的酒店里，女孩见到了荧屏上的偶像，他衣着寻常，与普通人无异，这让女孩大为失望。

在与娱乐明星的交往中，王林不避讳与女明星的关系。他的《中国人》相册里，除了官员和官员家属，更多的是与娱乐明星的合影，包括赵薇、周迅和李冰冰等人。

企业主金帛认为，王林与女星之间多是场面往来，并非八卦传闻中的关系。

“大师”的性需求更多的是面向那些亟需改善物质处境的女性。

2008年腊月的一天，在萍乡市区，王林当众对一个年轻女子说：“今晚陪我，送你一辆车。”

金帛的一位朋友说，不知道女孩是否陪他了，但几天后看她开一辆崭新的高尔夫。

在女人问题上，王林和邹勇师徒有共同的爱好，区别在于王林送出去的不会要回来，邹勇分手后送出去的还会拿回来。

金帛告诉凤凰网，邹勇曾经送一套房子给情人，分手后要求拿回房子。“送房时是让我找开发商，打了八五折。分手后再让我帮忙过户，我觉得这事不能干，他找别人办成了，最后那女孩把包和项链都扔在他面前。”

这位与师徒二人都有交集的企业主说：“王林的底线在地板以下，邹勇的底线在更低的地方。”他又认为，王林是时代的产物，“大师”之后，萍乡不会再有“大师”了。（应受访者要求，袁洋、金帛为化名。）

凤凰网王去愚江西萍乡报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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